現在是電腦課
我正在偷用無名
發現一篇有我名字的文章
藤井樹《夏日之詩》
----------------------------------(我是分格線)--------------------------------------
藤井樹《夏日之詩》
其實是一首歌。我一直記得的那一首歌。我只要聽見前頭,那緩緩的,悠悠的,
像是把一座鋼琴擺在大樹下頭,風吹得樹梢窸窸窣窣的,偶爾跌落了幾片葉兒,琴聲叮噹的上揚;
旋轉;綣曲;撩繞,像穿過葉梢的風輕輕迴盪著,我立刻就能知道。 「夏日之詩!夏日之詩!」,
我一定是第一個喊出歌名的。
每當夏天來到,從天花板透下來的溫度會告訴我們,已經是個炎熱的天氣了,家裡有個年邁的曾祖母,
她恨熱,她討厭夏天,「哎呀!太陽非得這麼兇不可是吧?!」她扯著喉嚨,每個日正當中,
她總會這麼喊著,「人站底下晒著衣服都會給燒起來!」
這時母親會提醒我跟妹妹,該提著水桶,或替水龍頭套上塑膠軟黃管,往屋頂上灑些水讓溫度降下來。
沒法子的事,這是住在眷村裡,季節性的悲哀。長年以來屋頂上的瓦礫都給晒得脆了,一片一片的破,
一片一片的碎得不像個瓦兒樣。那時還是念小學的妹妹在學校裡讀到了瓦磚是紅色的,
回家來還死命的問我屋頂上的瓦是不是給太陽晒黑了?
「妳問這個做什麼?」
『人家想拿片晒黑的瓦去炫耀炫耀,別人家沒有被晒黑的瓦呢!』
那天晚上,我氣她的天真。蟬鳴是眷村的夜裡唯一的噪音。我一家一家帶她去看,
還從她的好朋友美華家的屋頂上拿下來一片全黑的瓦,「妳看看」,她都快哭了,
「每家都是黑瓦啊!哪有瓦給太陽晒黑的道理啊!」我沒因為她掉了眼淚就小聲些,她哭得更大聲了。
「阿伶啊!妳沒代誌欺負妹妹充啥?」美華的爸爸是個老粗,高大的身軀永遠也無法恢復原狀的啤酒肚,
整天閒著沒事叼著根煙到處賭博,三佰五佰的輸,美華的媽媽兼了三個工作,給人帶了四個孩子,
只賺了些微薄的錢,對於丈夫的無用,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喜歡給無用的人斥責,
尤其是帶著台語口音的,我都認為他們是混帳王八蛋,遊手好閒是他們的工作,唯一的工作,
永遠領不到退休金的工作。
「管好你家美華就好了啦!這是我妹妹,干你屁事!」
我拉著阿燕的手,「回家啦!一天到晚就只會哭啊哭的!」,我的聲音嚇著了樹上的蟬,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她的手上都是黏黏的鼻涕,臉上也是。我討厭她哭的樣子,我一直認為女人不應該就天生脆弱,
雖然那時的我,還不能被稱做女人。美華的爸爸在我身後操罵著三字經,幹誰的媽操誰祖母的罵著,
我相信住在他家旁邊樹上的蟬會一天一天的跑光光,因為他一點都沒有文化修養。
那天,是母親第一次打我耳光,在那之前用藤條衣架木板條子打在身上腿上的都不算。
我的耳朵裡像有隻蜜蜂在飛一樣,嗡嗡嗡嗡個不停,母親拼命的罵,我似乎只看見她的嘴巴不停的在說話,
卻聽不見聲音。我寧願被藤條打腳。國小的時候有一次玩得晚了,回到家已經接近八點,當時這
樣的時間跟半夜三點沒什麼兩樣,回到家門口連門都不敢敲,
心裡頭害怕得甚至在計劃要怎麼騙媽媽才不會被處罰。正當我什麼謊言都想不出來,
逃家的念頭正在興起的時候,媽媽打開了門,問了一句「妳要站在門口多久才肯進來?」,
我的心跳像停止了一樣,恐懼讓我的身體不停的發抖。那一次媽媽打斷了一支藤條,也哭掉了半包衛生紙,
那時候我家只有一種叫做統潔的衛生紙,是一個騎腳踏車的阿公在沿街叫賣的,而舒潔是都市人在用的。
「斷了一支藤條,也碎了我的心,妳全身上下都是我生給妳的,什麼時候妳才不會讓我擔心?」
我跪在地上摸著小腿,那一條一條隆起的鞭痕,還有幾處已經被打破了皮,流了血。
現在那些流血的疤還很清晰的在我的腿上,大腿小腿都有。但我還是寧願被藤條打,因為被呼耳刮子的感覺,
像是媽媽不要孩子一樣。然後,又是一個耳刮子,我兩邊的臉頰像是可以煎蛋一樣的燙,
「姜雁伶,我是這麼教妳的嗎?雁燕不懂妳要教她,不是兇她罵她欺負她!」我終於恢復了聽覺,
媽媽的聲音像天空閃了電,打了雷,
「還有!誰教妳對長輩不禮貌的?黃叔叔也是妳的長輩啊,什麼叫做干你屁事?妳去哪兒學回來的?國中老師這麼教妳的嗎?」
我好像哭了,只是沒有像阿燕那麼嚴重而已。我不會讓眼淚滴下來,也不會讓鼻涕沾黏著我的手還有臉上。
「怎麼晚上也這麼熱啊!」,曾祖母晃啊晃的從房間裡晃了出來,「阿伶啊,拿 條毛巾來給我擦擦汗。」
我知道她在幫我的,她一點都沒有熱著,家裡唯一的電風扇吹往她休息睡覺的那張床上。
我站起來,向母親點了個頭,用短衣袖抹去臉上的淚痕,像個男生。
晚上眷村的水壓挺小,水龍頭轉不出水來,我拿了曾祖母的毛巾,啪啪啪的跑向百尺遠的搖水器,那兒接了地下水,
水一直源源不絕的。
隱約聽見阿吉仔的歌聲,「我比拔郎卡林今,我比拔郎卡打拼,為啥米為啥米比拔郎卡歹命。。。」,
一聲一聲的從遠出慢慢接近,我認得那破碎的喇叭聲,是那個賣香腸的販子,他每天都會準時到眷村裡來賣香腸,
跟那些個老兵高談國民黨與共產黨的愛與恨,蔣經國與孫運璿的思與沉,
他覺得阿吉仔唱出了他的心聲,他覺得他比拔郎卡林今,卻比拔狼卡歹命。
「妳總是要溫柔些的,」曾祖母這麼輕輕的告訴我,蟬兒開始低鳴,「女孩子家是該惹人疼,不是該惹人恨。」
我沒聽懂曾祖母的意思,也寧願聽不懂。
我恨生在眷村的一切,這裡像另一個不屬於這世界的世界,我看得見天空,卻覺得外面的天空一定跟這裡的不一樣,
我聽得見蟬鳴,卻覺得外面的蟬鳴一定比這兒的好聽許多。
鄰居老爺爺們的話題永遠都是國民黨的愛恨情仇,還有棋盤中的漢界楚河,他們的生命在戰時就已經宣告結束,
甚至他們自己會說「我很不幸的活了下來。」,
到銀行郵局領錢存錢會是他們那一天最重要的事,他們會在那兒待上一天是因為程序不熟,
是因為存領單上的字印的太小,是因為銀行提供的老花眼鏡度數永遠不夠,是因為他們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我聽見狗吠,都會認為那狗在為了這悽涼的眷村在流淚。搖搖晃晃的公共電視,搖搖晃晃的沈春華李豔秋,
搖搖晃晃的,什麼都是搖搖晃晃的。媽媽坐在她的鋼琴旁,那是她的嫁妝。她長年在口袋裡放了一張紙,
她說那是她的青春,我不懂,雖然好奇但也沒問。
那鋼琴的聲音早就不準了,從爸爸死去的那天開始。為什麼鋼琴的聲音不準跟爸爸的死有關?
因為那天鋼琴斷了三根弦,那時媽媽正在替爸爸急救。
後來爸爸被一堆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扛出去,我拼命阻止,媽媽很卑微的向他們說謝謝還有抱歉,
我不懂這是什麼樣的大人世界,那時候爸爸已經死了三天,妹妹也才剛滿三歲。
我問媽媽爸爸怎麼死的?
老天爺要他回去幫忙做點事情了。」她只說。
我常跟妹妹說那鋼琴有生命,除了媽媽之外,不准別人去靠近。有一次妹妹很皮的掀起了鋼琴蓋子,
在那黑亮亮,白花花的琴鍵上拿著彩筆亂畫。
『黑黑白白的不好看,我替它著點色嘛。』她說。
媽媽當然知道這事,但我意外著她沒有生氣,只是拿著巾子擦著,
嘴裡還念念有詞的說:「松泰啊,還記得我唱給你聽的歌嗎?你還想不想聽?可惜現在弦斷了,怎麼彈都少了三個音啊。」
媽媽常在鋼琴旁對著爸爸的照片說話,一直到我大了一點的時候,才開始聽出話裡的心酸。
夏日之詩,其實是一首歌,一首我一直記得的歌。
但奇怪的是,我不會唱,不會哼,我只要聽見前頭,我立刻就能知道。
「然後,晚霞把太陽帶回家,惹紅了一片汪汪海洋。
夏日的昆蟲都會歌唱,大都在樹上,只有蚊子在臉頰,你輕吻了我的慌張,我忘了抵抗,忘了抵抗,
飄飄漫漫的一陣陣清心茉莉的芬芳,白色的搖搖晃晃,我依偎在你的胸膛,你的心跳啊,跳啊。
我想許願把你留在我身旁,我可以把煩惱忘,煩惱忘,你啊,你啊,愛我的心我知啊。
我啊,我啊,我是一朵一朵的茉莉啊,我只有一瞬的青春,我只為你飄香。」這是媽媽的青春。
然後我的青春,像個好朋友一樣從遠方來探望我。那感覺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文字去形容,
我只能說我不太認識它,卻了解總有一天我該認識。我第一次月經,是在剛剛升上國中一年級的時候,
我記得那個情況,那天家裡的天花板會變色,樑柱像麥芽糖捲出來的絲一樣細細軟軟的,
我說了一句「媽,我頭暈。」,下一秒就感覺到有東西從我的陰道流出來,我的內褲紅了一片,
我的大腿內側像被倒了一瓶紅色的廣告顏料。
那一年妹妹四歲,爸爸過世剛好一年。「妳長大了,雁伶,媽媽好高興妳長大了。」
媽媽一邊幫我清理,一邊高興的說著,「松泰啊,你女兒月經來了,你看見沒啊!」
媽媽轉頭對著鋼琴上的照片,眼裡噙著淚,又笑著說。我覺得母親的那個表情很矛盾,
當下的我也是困惑的。為什麼母親會笑著哭泣?又為什麼莫名其妙陰道流血了叫做長大?
媽媽沒有回答我,爸爸的照片,他穿著軍裝,沉默且嚴肅的站在那兒。然後,健康教育課本給了我答案,
原來那叫做生理期,老師選擇了一種奇怪的方式教我們這兩章,她說有興趣了解的同學下課到辦公室去找她,
她不想在課堂上教我們。結果只有我去,我不知道為什麼同學們都在害怕,
班上有些女生甚至把那兩章課本內容用膠水黏了起來,因為男生會調皮的翻課本上的照片嚇她們。
我覺得男生又膽小又無聊,想了解又不敢找老師,明明那是自己的器官卻當成是嚇人的工具,
讓女孩子怕的像看到鬼一樣。然後一學期比一學期要大的胸部,剃了一次就會長得更粗更長的腋毛,
慢慢囤積脂肪走起路來像剛出爐的布丁一樣的屁股,都不斷的提醒我這所謂的青春,不斷的給我帶來困擾,
如果這是好朋友帶來的禮物,我能不能選擇不要收下?「不能。」他說,看著他堅定卻又帶著笑意的眼神,
我真想揍他兩下。「因為妳是十足的女人,所以不能。」說完,他喝了一口咖啡,
下午三點的忠孝東路星巴克,永遠有不需要上班,或是正在陪咖啡上班的人。
我也忘了是怎麼聊到青春期的事的,啊,對了,是說到了劉德華。
我在國三那一年開始覺得劉德華的歌好聽,戲好看,長得帥又溫柔穩重。
本來我是很迷日本少年隊的東山紀之,但那時我幻想過如果東山紀之跟我吃飯,
而我卻一句日文都不會的話,那會很尷尬,所以我立刻就變心了那時妹妹剛上國小一年級,
因為她在幼稚園常常拿到優秀獎,所以媽媽買了一個芭比娃娃給她,我嫉妒著,
我小時候甚至連個洋娃娃都是拿隔壁袁姐姐不玩的,那臉上還有黑黑的刮痕,袁姐姐說那是被三輪車壓到了,
我大吼大叫著說為什麼壓壞了的東西還要拿給我?她說那沒壞,還可以玩,我恨自己這麼快就被說服。
在幾度的擁抱中,我在那黑黑的刮痕上聞到一股臭味,我開始懷疑那張粉嫩的娃娃臉沾過大便。
袁姐姐那時念的是國立海洋大學,我便詛咒她掉到海裡。
我第一次存錢買了一張劉德華的布掛,我好興奮的拿回家向母親炫耀,母親沒說什麼,只是叮囑著我,
這無用的東西只要買一次就夠了;我當下決定不理她,兀自回到房間去欣賞,
我幻想著有一天我跟劉德華吃飯,他會不會騎著跑車載我回家,就像載吳倩蓮一樣?
然後第一次有男生追我是在圖書館裡頭,離高中聯考只剩下三十幾天,他已經是個大學生,
我問他是不是海洋大學,他說不是,我慶幸。
我叫劉志文,中興大學法學院一年級,雙子座,A型,我可以跟妳做朋友嗎?」這是他的自我介紹,
雖然有點俗但可以接受,可是我後來認真的想了一想,我接受的是對戀愛的好奇,是他帥氣的臉龐,
是他跟劉德華一樣的姓,而不是他的人。
- Nov 30 Thu 2006 11:13
有我名字的文章(一)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禁止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