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念法律的,我常無意翻動他的書,然後惹來一陣頭痛,他摸摸我的頭笑著,要我念商念文念工念理,
就是別念法律,我問他為什麼?他向我借了鏡子,拔了一根白頭髮說女人的青春很重要,別白了頭髮早一朝。
現在我常在想如果我那時候不接受他,我繼續專心念書的話,眷村裡就會產生第一個上雄女的女孩,媽媽也沾光。
應該衝刺的最後三十幾天,我花在頭髮,衣服,裙子,還有預防青春痘上。
有一天晚上,我眼前擺著國文課本,藍字紅字綠字密密麻麻花花綠綠的提醒我重點在那兒,
我卻不小心摸著一顆從額頭正中央冒出的爛痘子,我哭了一整晚,
結果跟他見面的隔天,我偷了媽媽的太陽眼鏡用,因為我哭腫了眼睛。我跟他只在一起了一個暑假,
因為他的學校在台北,那對我來說像是另一個國家一樣的遙遠。
我告訴他我會等他,要他念完大學就回來,就算還有三年我都願意等,他在車站的月台上親吻了我,
等車的旅客一個個像眼珠子掉出來一樣的看著他把舌頭伸進我的嘴巴。我的唇邊還殘留著他有些噁心的口水味道,
他上了車,說了再見,就真的永遠不再見了。
我拼了命的寫信給他,告訴他我在高雄的近況,每次當我寫著國立中興大學XX男宿舍幾寢時,
我都會有一種甜蜜的感覺。幾個月後我收到他的信,他要我別等了,說我像個孩子,他等不及我長大那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初嚐啤酒的滋味,苦得讓我嚴重反胃,我在愛河邊吐的亂七八糟。媽媽載著妹妹在五福路上找到我,
我像看見救星一樣的拼命哭,拼命哭,媽媽的懷抱有暖暖的溫度,妹妹說我身上很臭。曾祖母在那一年的夏天過世了,
該死,又是夏天。爸爸死的時候是夏天,我第一次月經來是夏天,第一次失戀是夏天,曾祖母的死又是夏天。
我似乎再也無法去認同小時候停在樹上鳴叫的蟬,大人們都說那是一種幸福,一種太平,一種輕鬆愜意,我感覺他們是無知的,
還是他們在夏天沒發生過壞事。我最後一次聽到那個賣香腸的販子用破碎的喇叭放著阿吉仔的歌,是在我考上大學那一年,
又是一個夏天,記得曾祖母曾說站在陽光底下衣服都會燒起來,那一年我真的真的深深體會。再過一年妹妹就要國小畢業了,
她哭著跟媽媽說她不想轉學,台北好遠好遠,她不要去,因為老師說那裡的人都很兇。
媽媽半哄半騙半安慰的問她如果不跟著搬到台北,她要住哪裡?
她像是早就想好答案似的大喊:「黃美華啊!黃美華啊!我去住美華家啊!」,
她以為可以說服媽媽,她的眼淚頓時停止了下來。為了讓她死心,我特地帶她到美華家去,
結果還沒到門口就看見美華的媽媽被打了出來,屋裡傳出一聲撼動天地的「幹你媽的!」,
美華的爸爸又喝醉了。我很特意的注意他家旁邊的樹,上面沒有任何一隻蟬停駐,妹妹終於點頭答應跟著搬家,
我還得感謝黃先生的那句幹你媽。火車上的行李架不夠大,不能放我家的行李,我們把行李擺在走道上。
可能是夜車的關係吧,車上沒什麼人,車長也忘了驗票。我看著模糊的景色一幕一幕的後退,
台南在我後面了,嘉義在我後面了,雲林在我後面了,台中在我後面了。我從車窗上看見自己,我幻想著台北的一切,
我的學校正在木柵等我,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的新家正在深坑等我,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突然,我好似聽見一陣鋼琴聲,那鋼琴像擺在大樹下頭,風吹得樹梢窸窸窣窣的。
「夏日之詩!夏日之詩!」我在心底這麼喊著。我轉頭看著媽媽,她沉默的流著眼淚,我感覺連她的淚都是沉默的。
妹妹在一旁睡得嘴巴開開,我有一股惡作劇的衝動想抓隻蟲放進去。
「你啊,你啊,愛我的心我知啊。我啊,我啊,我是一朵一朵的茉莉啊,我只有一瞬的青春,我只為你飄香。」
我彷彿看見媽媽的青春向她說了再見,
像我曾經愛過的劉志文。我彷彿看見我漸漸的變成另外一朵茉莉花,
一個很奇怪的念頭,不,應該說是想法,它一直在我的腦子裡糊里糊塗的轉啊轉,系上的學長說我的想法很天真可愛,
跟我的臉不太搭,同學說我簡直是怪咖。我問他們,是不是一生只為一個人寫一首詩,就算文情不並茂,
就算用字遣詞都很糟糕,這首詩就代表了一生一次偉大的愛情?
上公認長得最帥(我卻不這麼認為),但最花心的學長阿富第一個舉反對票,並且當場反駁我的想法,
他說他寫的最用心最認真的那首詩送給了第一個女朋友,那時候他念高一,她是他的同班同學,結果她沒兩個月就跟別人跑了,
還被搞大了肚子,要他幫忙籌點錢拿掉。後來他換過的女朋友用兩隻手的手指頭數不完,再把腳趾頭加進來都還少幾個,
寫過的詩已經無數首,那些詩不只自己用,還可以幫別人寫去送其他的馬子。
焦糖瑪其朵確實比較甜,我才喝了兩口就覺得有點咬喉嚨的感覺。
「我在這裡看了一個下午的忠孝東路」,他端起杯子,「為什麼台北永遠停不下來?」
他的眼神中有一種很造假的困惑,他不能當演員。
啊,我忘了說他是誰,他是我的上司,其實可以說是老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的中文名字,所以大家都叫他David。
我就是在這家咖啡廳認識他的,忠孝東路的星巴克。
我覺得他有嚴重的自戀症,從他取英文名David就知道,David的音譯是大衛,
但其實他叫做李大明。
認識他那一天,台北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太陽卻還掛在那兒。那時候因為人多,
他端了杯咖啡腋下夾著報紙問我是不是能同坐一桌?我說可以,然後就再沒有跟他說話了。後來他找我聊天,
大概是報紙看完了,又生活太寂寞空虛無聊所致吧,他見我在認真的看著求職版,就主動的跟我說他可以給我一個工作,
只要我那天晚上陪他去酒吧喝兩杯。
我沒答應他,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在我眼裡他只不過是個無聊男子尋芳客,又不屑花錢,
他嘴裡說的是酒吧喝兩杯,其實後面還有汽車旅館的部份還沒講。
但我還是進到他的公司工作了,是一家廣告公司,我的工作是文案兼企劃。
認識那一天我沒有陪他去酒吧,但他也沒放棄,他說他的公司真的有一個職缺是文案,那個老文案因為翅膀硬了,
所以單飛了,如果我有興趣可以先去上班,不高興可以隨時離開,酒吧可以下次再去。
「如果哪天我的翅膀也硬了呢?你會不會放我單飛?」我很直接的問他。
他淺淺的撇起嘴角冷笑了一聲,「看妳能否硬的起來呢!」,我說他不能當演員。
後來一次聊天的機會,我問他為什麼會找我當文案?我甚至還沒遞履歷給他。
他說他不知道,只是無意間看見我正在尋職的報紙旁邊,有一張破舊的紙,上面寫了一首不像詩的詩,不像詞的詞。
「什麼茉莉花,什麼青春,什麼飄香的。」他嗯嗯啊啊說不清楚的說著。
我點頭,輕輕的對他微微一笑,對於他的回答,我一半心虛,一半難過。
媽媽走了,她連走的時候都是沉默的。
醫生要我把媽媽帶回家的那一天,就是我認識David那一天。
那天我其實不只在看求職版,我還在看求職版裡穿插的借貸廣告,媽媽的心臟一天一天的糟糕,我沒有錢,我不能醫治她。
所以我在奇怪為什麼那一天台北會莫名其妙下起雨來,明明太陽還是掛著的。
「台北,你為什麼哭了?為什麼哭了?」 我也哭了,在那一個台北的大雨裡。
我在計程車上,媽媽躺在我的懷裡。她的手上無數個針紮的痕跡,她的臉上,青春早已離她遠去。
妹妹哭的很傷心,媽媽的死。那天晚上回家,她的肩上還是沉重的書包,手裡還有一本大學聯考英文字彙總整理,
那是我買給她的。突然間我發現妹妹長得比我高,眼睛比我大。
她綠油油的制服,像小時候的電視搖搖晃晃,我好像想開口跟她說什麼,卻看她看得出神,她在整理媽媽的衣服時,
我還以為那是媽媽的背影,時光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六歲,為了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媽媽替我買了件衣服,
還替我熨了線,那晚我高興的睡不著,一直盯著媽媽看。
我是一個沒考上雄女的姐姐,她卻是一個考上北一女的妹妹,我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之間開了竅,
在國三那一年拿了一次全校第一,就一直拿到畢業考。
她拿著毛巾擦拭著母親的身體時,我輕輕的問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動力讓妳發奮圖強?」,
她沒有停下手,『媽媽跟我說,她想看看台灣大學的畢業證書。』她的眼淚往下掉,一顆一顆的。
媽媽去世那一天,台北也哭了一天。
我好像再也聽不見那鋼琴聲,被那樹下的風吹動著搖搖晃晃,我只記得那首歌叫作夏日之詩,但卻慢慢的遺忘。
然後我學會抽煙,我忘了曾經我是多麼厭惡煙味。每吸一口,眼前就會浮現黃先生的影子,
「他的煙比較臭,他的煙比較臭。」我都這麼安慰自己,手裡的煙像燒不完一樣的冒著一縷悠白。
我的同事慧雲說,要介紹一個男朋友給我,成大畢業,加州大學MBA,出門開賓士,
最爛的手錶鑲了兩顆鑽石,住在水蓮山莊,因為房子太大所以管理費破萬,剛滿三十歲名下有四棟房子,
我叫慧雲別再說了。那是晚上九點二十七分,我還在辦公室整理David要的企劃書。
「屬牛的,又是金牛座,一定是負責有擔當又穩重的男人。」慧雲拉著我的手,說那個MBA正在pub等我。
「屬牛又是金牛座,牛脾氣一定很嚴重。」我笑著推辭,她不怎麼理我。
那天晚上我被賓士載回家,他跟我說了很多話,我沒在聽。我問他能不能在車上抽煙?
他說不行,但為了我他可以破例,我立刻把煙收起來。我討厭這麼沒有原則的男人。
他問我為什麼這麼久以來一直不交男朋友?我開始覺得很煩,禮貌上我輕描淡寫的帶過,說我不夠漂亮,
氣質不夠出眾,工作忙,家裡窮,他說他不介意,他可以接受,他有錢,他可以養我。
我再也笑不出來,在忠孝東路的紅燈下,我打開車門,說了聲謝謝,還有最後一班捷運,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
沒有捷運到深坑。」他追了出來,車子停在大馬路中央。
「沒關係,我喜歡從動物園站散步回我家。」
「那好,我陪妳。」
「不用了,謝謝。」
他追進捷運站,他的賓士引擎沒有關。我問他是不是有病?他說他對我一見鍾情,他想照顧我一輩子,
他可以立刻跟我結婚。我不相信他已經三十歲,如此幼稚。兩天,才兩天,MBA就放棄了。
兩天前在捷運站口拉拉扯扯說要跟我結婚的人,說對我一見鍾情的人,說要養我的人,兩天就放棄了,
我憎恨這世界的快速。慧雲很直接的說我犯賤,別人熱著臉的時候,我的屁股很冷,當別人的臉別向他處,我又開始怨開始恨。
這一年妹妹考大學,我已經二十七歲。不怕別人笑,我還是個處女。
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陪妹妹去聯考,陪考的人不是爸爸就是媽媽,整個考場都是便當雞腿排骨的味道,
一個賣便當的小販說我長得漂亮,便當買一送一,
我問他一個多少錢,他說八十,我給了他兩百元,說剩下的四十塊不用找了,去買個鏡子照照。
他火了,跟我在考場旁邊吵了起來,維安的警察走了過來,問清楚了事情,沒有一個不笑的。
考完後,我載妹妹回家,我嘴裡嚷嚷著要換一台125cc的機車,這輛破舊的小達可達已經沒辦法載得動兩個女人。
一個不小心我摔了車,好大的一個坑洞我竟沒有看見。
我們並沒有摔得很嚴重,幸好達可達老了,若你硬是要它跑快一點它會吐白煙給你看,
如果你看不慣它吐白煙,還硬是要它再跑快一點,它會停下來要你推著它去找機車行。
「姐姐,妳還想換125cc的機車嗎?」深坑的月亮總是特別亮,特別圓,那皎潔的月光下,
妹妹這麼問我。我看著妹妹腳上的繃帶,再看著我手上的擦傷,我哭,拼了命的哭,在還能說話的時候我竟然叫了聲媽媽。
我記得我看過一本書,裡面問了讀者幾個問題,「當你二十歲的時候,你希望三十歲時能得到什麼?」,
「當你三十歲的時候,你希望四十歲時能得到什麼?」接下來的問題依此類推,看你認為自己能活幾歲。
我不知道別人會有什麼答案,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二十歲的時候好像喜歡的那個男生,在情人節那天看完一次電影後我就忘了他的名字,
那時我沒想過三十歲的時候我能得到什麼。再過三年我就要三十歲,我也不認為我能在那時想到我四十歲要得到什麼。
妹妹對這樣的問題很不屑,她很憤慨的說把握現在都已經很難了,怎能計劃出未來的十前後?
我跟她說這是一本書上問的,她說是爛書,我說這書暢銷了很久,她說是爛書。
世界好像在一瞬間變了,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聲音,那是手機。我曾經在咖啡館裡坐著想了一個下午,
我手上這個小小的東西為什麼可以主宰這麼多人的生命?當每個人都被一個號碼代替,或是被一個鈴聲表示,
這生命的意義變得多麼的空虛。
我記得一天在錢櫃裡跟一大群不是很熟的朋友唱歌,大家的手機很有默契的都擺在桌上,管它桌面是不是溼或髒,
一個朋友的朋友帶來的朋友在包廂裡炫耀著他從沒想過要用手機,他覺得那是一種狗鍊子的進化科技,
人會因為它變得跟狗一樣,電話響了問你在哪裡?電話掛了就直奔那個目的地。我當時相當欽羡他的看法,
也佩服他與時代角力的勇氣,他點了一首伍佰的挪威森林,當他哎呀哎的哎不上去那一剎那間,有個刺耳的聲音響起,
我看著他從口袋裡拿出Nokia8850,我差點當時吐他口水。
David升我擔任企劃主任,那天妹妹放榜,她打電話給我,說四年後要我陪她去媽媽的墓前,把畢業證書拿給她看。
我一邊替她高興,一邊擔心我一個月才三萬三千五的薪水,怎麼供她念書?
辦公室裡的冷氣突然間冷了起來,在夏天這是不尋常的事情,我感覺一陣風吹過我的身邊,也吹動了那張已經泛黃的紙。
我看見茉莉花在飄著,我看見青春在飄著,卻聞不見自己的花香。
我走到辦公室外的吸煙區,這一天我買了一包較多尼古丁的香煙,打火機好像重了起來,我點不下去。
「然後,晚霞把太陽帶回家,惹紅了一片汪汪海洋。
夏日的昆蟲都會歌唱,大都在樹上,只有蚊子在臉頰,你輕吻了我的慌張,我忘了抵抗,忘了抵抗,」
電話那一頭的妹妹不知道我在念什麼,我說這是媽媽的夏日之詩,她不懂,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斗南站到了,月台上的燈一閃一閃的壞了,幾個少年站在離我遠一些的月台上抽煙,他們對我指指點點。
我聽見那緩緩的,悠悠的鋼琴旋律,風吹落的葉兒一片一片的。
「飄飄漫漫的一陣陣清心茉莉的芬芳,白色的搖搖晃晃,我依偎在你的胸膛,你的心跳啊,跳啊。
我想許願把你留在我身旁,我可以把煩惱忘,煩惱忘,」
妹妹掛了電話,叫我無論如何明天一定要回家,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怕黑,她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裡,她會不敢睡。
我像一個大她九歲的媽媽,我像在九歲的時候生了她。
我想起劉志文,我想起MBA,我想起David,我想起那個情人節忘了名字的男孩,我告訴自己該為那個情人節取個名字。
「就叫茉莉花不願為你開吧。」我笑了,眼淚掉了。
「你啊,你啊,愛我的心我知啊。我啊,我啊,我是一朵一朵的茉莉啊,我只有一瞬的青春,我只為你飄香。」
我咿咿嗚嗚的胡亂哼著,我好像忘了旋律。天空一下子暗了下來,我試圖從黑暗當中找尋盡情哭泣的縫隙。
媽媽,妳知道嗎?因為妳,我變成了另一朵茉莉花,所以,請妳教教我好嗎?我好
想學會這一首夏日之詩啊!妳知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妳的青春留下了一段旋律,就算是妳已經撒手遠去,
它仍然不停的不停的在我的生命當中奏起。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學不會唱了,這是一種很痛的明白。
因為我不是妳,媽媽,因為我不是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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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v 30 Thu 2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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